而江南那些尚可喘息的土地上,恐懼更是蝕骨鉆心。人們惶惶不可終日,仿佛下一秒,乾軍那沾滿血污的鐵蹄便會踏碎江南的綠水青山,將眼前的寧靜也化為焦土。城墻上,磨刀聲徹夜不絕;街道中,人心惶惶。無形的壓抑如同濃重的烏云,沉沉籠罩著整個天下。
……
“烏林珠姐姐!憋L凝紫唇角微揚,漾開一抹溫煦笑意,迎向款步而來的烏林珠。
烏林珠聞聲,面上立時綻開溫婉淺笑,嫻雅地俯身行禮:“奴婢拜見紫妃娘娘!
風凝紫疾步上前,語氣帶著真切:“姐姐快請起!皇上親口吩咐過的,若無外人在場,不必多禮。”
烏林珠眼中慧光流轉,話語溫軟卻字字清晰:“娘娘寬厚。然宮禁森嚴,禮數周全總無過。謹守本分,既可避禍,亦能防范小人窺伺!毖哉Z間,自有其歷經風霜的通透。
風凝紫若有所思,輕輕頷首:“姐姐說得是,凝紫記下了!
烏林珠眸光微轉,望向弘德殿深處,腳步略頓:“皇上此刻可在殿內?”
風凝紫悄然抬手,聲音壓得更低:“正在里頭誦經!
“哦?”烏林珠面露訝異。
風凝紫靠近一步,眉間籠上輕愁,低語道:“昨夜……皇上輾轉反側,難以成眠。他說,一合眼,便是瓜州無數冤魂索命之聲縈繞耳畔,揮之不去。今晨案頭堆滿了奏疏,想必多是彈劾恭親王的折子。皇上心緒煩悶,根本無心批閱!
烏林珠聞言,不禁幽幽一嘆:“恭親王此舉,實是……駭人聽聞,連太后娘娘都震怒不已。瓜州,那般錦繡繁華之地,如今竟成鬼域。重建談何容易?耗資巨萬不說,人心惶惶,誰還敢踏足?更何況——”她聲音沉了沉,“奴婢聽聞,瓜州乃天下海鹽樞紐,此番重創(chuàng),國力折損實難估量!
“他把自個兒關在里面,連我也不讓進去!憋L凝紫的語調里滲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,“不僅于此,他還遣了徐乾往北塔寺去,預備一場盛大的法事,只為超度瓜州那百萬無辜亡靈,祈求他們早登極樂!
“唉……”烏林珠眉峰緊蹙,憂色更深:“太后亦是日夜懸心,特命奴婢前來探視!彼孕渲腥〕鲆痪斫浳模p手奉上,“此乃太后親手恭繕的《地藏菩薩本愿經》。太后虔心祈愿,盼此經能安撫亡魂,亦可稍稍寬慰圣心!
風凝紫的目光落在經卷上。那字跡娟秀端方,筆力內蘊,一筆一畫皆浸透著太后的哀憫與虔誠。一股暖流夾雜著重擔感在她心頭彌漫開來。
“太后慈心,天地可鑒。”風凝紫雙手接過經卷,語氣肅穆,“我定親手交給皇上。愿這份心意,能稍解圣憂!
烏林珠眼中掠過一絲寬慰:“太后她老人家,無時無刻不系念著皇上與江山社稷。奴婢們雖力微,亦當盡心竭力,為君分憂!闭Z畢,她再行一禮,身影悄然隱入殿外光影。
……
弘德殿偏殿深處,佛堂幽暗,唯光影在佛像金身與香燭間浮動。宇文順吉跪坐于蒲團之上,緊握經卷,低沉的誦經聲在寂靜中清晰流淌: “……若有眾生不孝父母,或至殺害,當墮無間地獄……若有眾生出佛身血,毀謗三寶,不敬尊經,亦當墮于無間地獄……若有眾生侵損常住,玷污僧尼,或伽藍內恣行淫欲,或殺或害,如是等輩,當墮無間地獄……”
字句如石,沉沉墜入心湖,激起無邊漣漪。每誦一句,他深潭般的眼眸便更黯一分,仿佛已直視那森羅地獄的業(yè)火。
瓜州百萬生靈的哀嚎,化作無形的巨石,壓得他心頭劇痛,幾欲窒息。身為九五至尊,他曾頒下嚴令不得屠城,然大將軍宇文恪竟悍然違抗,甚至縱兵屠戮,使繁華瓜州化作修羅鬼域!
耳邊似又響起冤魂在夜風中的哭號,眼前浮現出戰(zhàn)火中百姓流離失所、骨肉分離的慘景。那哭聲如鈍刀割心,令他寢食難安,唯有這滿心的愧怍與哀思相伴。
身為大乾天子,他自覺背負著天下之譴。超度亡魂,撫恤遺屬,是他無可推卸之責。若能稍慰亡靈,為這瘡痍人世注入一縷微光,他情愿將那《地藏菩薩本愿經》誦念萬遍!佛光靜謐,映著他誦經時孤絕而虔敬的身影。
“……若遇殺生者,說宿殃短命報;若遇竊盜者,說貧窮苦楚報;若遇邪淫者,說雀鴿鴛鴦報……”經文輪轉,每一個字都試圖沖刷那滔天的罪業(yè),試圖為那些枉死的魂靈求得一絲解脫,也為他自己那沉重如山的負罪感尋得一絲喘息。
誦畢最后一字,宇文順吉緩緩起身。燭影搖曳在他臉上,映出一雙前所未有、沉靜而決然的眼眸。他心中篤信,惟以佛法為舟楫,以慈悲為心燈,方能引領大乾基業(yè)渡過此劫,綿延萬世,澤被蒼生。
……
錢元昭枯坐于幽殿深處,形同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泥塑。眸光渙散,穿透濃稠的黑暗,投向一片茫然的虛無。瓜州潰敗,恍若一柄淬毒的冰刃,精準地捅入心窩,將殘存的意志絞得粉碎。胸腔里,只余一片朽木般的死寂,再無半點火星。
他緩緩闔眼,苦澀與絕望如冰冷的潮水,無聲地浸透四肢百骸。這場血肉磨盤般的戰(zhàn)爭,不僅榨干了燕朝最后一絲元氣,更將他心底那點微弱的勝利希冀,如同風中殘燭,徹底吹作一縷寒煙,消散無蹤。內心深處掙扎的嘶吼,徒勞地在空蕩的軀殼里沖撞,終化作無聲的死寂,任由沉重的絕望拖著他向深淵沉淪。
再度睜眼,恐怖的幻象已在眼前鋪開:建州城頭烽煙蔽日,江南城池如瓜州般相繼傾頹,化為焦土。百姓哀嚎奔逃,骨肉離散,絕望的哭喊匯成一片巨大的黑暗,吞噬了天地。一股深徹骨髓的無力感攫住了錢元昭——他清醒地認知到,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社稷滑向萬劫不復,如同深陷泥沼,動彈不得,更無力回天。